二十一世紀初的台灣,人們深陷在一種挫折無力的鬱悶情緒中,看著國內的政爭使國事空轉,發展停滯,感覺全球化的競爭壓力來到頭頂。望向北京,彷彿聽見一片工地,宏大建設雄偉興奮的聲音隆隆震耳。
如果說,台灣人這幾年來每天看到的、讀到的新聞,全是藍綠陣營的對決、總統親信的弄權和形形色色的政治算計,那麼申奧成功之後,中國大陸人每天看到的、讀到的新聞,卻是這一類的:
前進二○○八
--為了迎接二○○八年的奧運,一千二百一十五公頃的土地將被闢為奧林匹克中心,其中奧運村將容納將近兩萬名運動選手和各國官員。七百六十公頃的土地將化身為城市的森林公園。(台北大安森林公園是二十六公頃)。
--在○八年之前,一百二十億美元要用來改善北京市的空氣和水的品質,兩百億美元要花在交通系統的改善。
--首都機場正進行擴建,到○八年周轉量將達到六千萬人次。
--到○八年,軌道交通預計將由現在的一一四公里增加到二百公里左右;同時,北京市還在加快市區內快速交通線的建設。目前,市區快速通車里程達到三百二十公里,已經完成快速路網規劃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到奧運會開幕前,北京地鐵一號線全部一百二十輛新車將投入運行。新車均為不鏽鋼車體,車廂內有移動電視系統,採用德國及英國防火標準,同時設置了殘疾人輪椅渡板及盲道,為殘奧會做好準備。
--○六年北京市汙水處理率達到百分之八十。同時在目前已建成的盧溝橋、清河等九座汙水處理廠的基礎上,五里坨等五座汙水處理廠也在建設中。預計到○八年,北京汙水處理率將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台北市的用戶接管率是百分之七十八點一七,高雄市百分之四十二點二五、台北縣是百分之七點九三。全台灣的平均汙水接管率不到百分之十五。)
--預計觀光客會有一千萬人次,北京方面將為即將到來的大量旅客提供高質量的住宿。二○○六年四月底,北京星級飯店已躍升至六百五十八家,其中五星級飯店三十七家,四星級飯店八十三家,三星級飯店二百二十四家。
--北京去年已對二十個景區完成停車場、售票房、商亭、銀行刷卡機三百五十四個與一百二十個廁所的建設,也將請國內外專家,翻譯北京主要旅遊景區的英語標識。
--參加○八年北京奧運會的外國遊客將不用擔心語言障礙、道路陌生、生活不便,因為德國科學家正在研製新型人工智能手機,讓來到北京的外國遊客不僅不會迷路,還能享受最快捷的信息服務。譬如要去的地點,用外文鍵入手機,就立即會有中文顯現。
--北京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表示,北京已經開展影響奧運舉辦的重大衛生防疫風險評估,其中就包括食品安全的評估,到今年三季度可以完成。
--據預測,奧運會期間,各國代表團和工作人員將達到近二十五萬人,供餐超過一千三百萬份,因此奧運期間總共需要五千噸蔬菜的供給量。北京市農林科學院蔬菜研究中心已經列出了奧運會期間運動員需要的蔬菜種類名單。針對有些蔬菜品種北京沒有或很少的情況,已經開始著手進行蔬菜的引種和篩選工作,重點引進南美和西亞的蔬菜品種,在指定的北京郊區依氣候和海拔進行培育。
--新建場館完成主體結構,改擴建場館和臨建場館加快建設,奧林匹克公園形成整體景觀輪廓。推進軌道交通建設,實施交通疏堵工程。支援城鄉電網改造,加快燃氣熱電廠、天然氣管線建設。整治八十個破舊社區,新建和改建公廁一千四百四十五座,建設一百條特色園林大街。
--北京已組織了電視轉播組織。奧運時,會有四千多名記者從事電視轉播,六十多輛轉播車,一千架攝像機在不同的場館,共十個頻道二十四小時開播。估計全球有四億人觀看比賽。奧運會有兩萬一千六百個註冊記者,一萬名非註冊記者透過旅遊簽證進入中國。北京正成立「媒體運行部」,負責應對全球媒體的需求。
350億與0.8億的現實
因為行政不透明,中國為籌備奧運究竟會花多少錢,沒有人真正的知道。流行的一種「說法」是三百五十億美元--事實上可能更多,而其中的大部分,其實是投資於北京城市的基礎建設。
三百五十億美元,到底是多大呢?這麼說,台北市一年的總預算,是五十億美元。中華民國政府年度總預算大約是五百三十億美元。其中的國家體育預算大約是零點八億美元。謝長廷先生競選台北市長提出的願景之一就是要爭取在二○二○年由台北市來主辦奧運。他可能不知道三百五十億美元這個數字,也忽略了○四年雅典就花了一百二十億美元在奧運上;希臘預計接下來的年度國家財政赤字會超過GDP的百分之三,十六天的光榮奧運謝幕之後,可能是十年的債務。
在謝長廷宣布他的二○二○「台北申奧」願景的同一天,原來一直在爭取奧運主辦權的莫斯科市長,宣布放棄申奧。在記者會上,他說,「讓我們面對現實吧,我們一點機會都沒有的!」
文化的深層轉型
十六天的奧運只是一個大家都懂的便捷理由,北京的城市改造才是真正的現實。中國所激情擁抱的「不容置疑的信仰」,是「現代化」。到二○○八,那「花棚魚池院落」、「胡同深處人家」慵懶而從容的北京將徹底而永遠地消失,取代的是個性張揚的西方現代建築,是密布的交通網路,是完整的汙水處理系統,是進步的電子服務技術,是與國際接軌的觀光設施。別的城市花了一百年的時間逐漸「長」出來的基礎建設,北京以劇烈的手段在十年內完成。
如果實地去檢驗這些「劇烈」完成的現代化產品,可能會發現無數的裂縫和缺陷,深刻的矛盾和不安--大建設的陰影裡有深不見底的貪腐,有被踐踏蹂躪的人權,有匪夷所思的浪費,有功能完全失效的硬體和軟體之間的扞格等等。但是,我們可能同樣不能忽視的是,這個社會正在做重大轉型:透過科技的引進,他在學習現代的城市管理;透過與國際的密切接觸,他在拓展自己的眼界;為了贏得國際的尊敬,他必須謹守某些價值和規範;為了讓世界理解他,他不得不先去理解世界。在做這些努力的過程裡,他自己的氣質,已經改變了。
奧運只有十六天,但是籌備奧運的十年,是一個重大的分水嶺,北京不再可能自外於國際的價值體系和秩序,而且一旦深入國際的價值體系和秩序中,北京將來也可能發揮另一種前所未有的文明能量。這樣的北京,我們不能不刷掉所有從前的印象,重新認識。
對「現代」的迷信
也許感受到了台灣人民的鬱卒,除了謝長廷說台北市要申辦二○二○的奧運之外,陳水扁說,要送二十個十歲以上的小朋友到巴西進足球學校,每年提供每人一萬美元,然後他們就可以打進二○一八年的世界杯足球賽了。
北京在「崛起」,是的,全世界都在屏息矚目。但是,台灣可以向「北京經驗」學習的,是主辦奧運和培養明星嗎?
紫禁城對面,已經有一個被稱為「大水母」的建築站在那兒,睥睨著默不作聲的八百年的北京歷史。那是北京大劇院。
義大利的建築師,在競標北京大劇院落榜之後,酸酸地說,「我以為,為北京這樣有歷史的古城設計劇院,常識告訴我,這新建築一定要和古城的歷史氛圍相和諧,中國傳統的元素一定要融進新建築裡去。沒想到,得標的是這樣一個東西,簡直就像從火星掉下來了。我才知道,原來,中國人其實是希望和自己的傳統一刀兩斷的。我完全想錯了。」言下之意,「火星建築」--誰不會呢?
和「大水母」競爭占有北京天空的,還有「大師級」建築師庫哈斯所設計的中央電視台。那是鋼鐵和玻璃挑戰極限的作品,建築體以反抗邏輯的姿態扭轉向上,以自身的特異做現代的宣示。和庫哈斯一樣來自荷蘭現居美國的知名評論家卜若馬(Ian Buruma)對庫哈斯有嚴厲的批評。
卜若馬說,這麼走極端個人主義的設計,完全無視於環境的歷史和當地居民的傳統美學的設計,庫哈斯應該完全清楚,沒有任何一個西方社區會容許他這麼做。中國會容許,是因為那是一個集權政府,民間沒有反對聲音,而且集權政府剛好有錢,又極端崇拜所謂「現代」,使得代表「現代」的庫哈斯可以把中國的土地當作個人藝術的實驗場,恣意馳騁,無所顧忌。言下之意,庫哈斯趁人之「危」,不道德。
全球的建築師,都湧到中國來了。一個紐約建築師說,他在中國,短短兩年內所設計的摩天大廈棟數,是他在美國一輩子加起來也不可能有的。「中國的摩天大樓,」他說,「簡直像野草,滿地長。」
80億的「視覺效果」
瑞士建築師所設計可以容下九萬人的國家體育場,奧運開幕儀式的主要場館,因為形狀而被稱為「鳥巢」,預定的造價是人民幣三十八億元。在學者的批評聲中,降低到三十一億,一張座椅的造價是四萬五千元人民幣。五棵松籃球館的設計,為了突出所謂「視覺效果」,要在場館外牆上製作十層樓高的大屏幕。籃球館估算的造價是十億人民幣,一旦動工就發現,單單是這豪華屏幕本身就要用掉二十億。游泳館「水立方」的設計更是離奇。澳洲設計,建築外型要用一種中國無法生產的特殊材料,ETFE(乙烯四氟乙烯聚合物)薄膜,總面積十二萬平方公尺的ETFE氣枕造價至少兩億五千萬人民幣,占了「水立方」總經費的百分之三十。
一種「集權美學」
人們說,眼前正在進行的北京城改造,是中國繼建築長城以來最昂貴、最龐大的工程。
奧運工程,跟「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萬里長城來比?太突兀了吧?
但是我看見其中的關聯。古城首都的改造,是何等大事,然而一棟一棟光怪陸離的建築,以「現代」之名,可以完全忽略建築與周邊人文環境的有機關係,是因為「周邊環境」的居民,以及關心「周邊環境」的專家學者,在決策上毫無影響。建築工程的預算如此龐大而且如此沒心沒肺的「任性」和奢華,是因為決策不透明,預算不公開,監督不存在。以一場十六天的運動會為理由,可以傾舉國之力投注其中,犧牲其他的百廢待舉項目,是因為,「國家」的概念凌駕於其他價值。這舉國之力的投入,其收益如何、成本如何,是否符合社會長遠利益,是否犧牲某些族群某些階級的權利,不見質疑和檢討,是因為,中國還是一個不容許對根本決策質疑和檢討的國家。
十六天的奧運之後,奧運場館是否逐漸變成養蚊子的廢墟?不變廢墟,要多大的電力人力財力,才能維持運轉?營運的專業人才,從哪裡來?追蹤考核督導,以及責任的追究,可能沒有人做,因為,沒有制衡,就沒有逃不掉的責任。
如果這樣來看,奧運工程和萬里長城背後的「集權美學」精神倒是一致的。
金牌,還是學校?
民間的質疑,不是沒有。一篇網路文章,不脛而走。「奧運金牌的陷阱」作者用這樣的公式來算成本:○四年雅典奧運中國贏得三十二面金牌。金牌是用多少錢堆出來的?一九九八年漢城主辦奧運時,中國體育總局的年度預算是十億人民幣,一九九二年參加巴塞隆納奧運會時,這筆預算增到三十億。二○○○年雪梨主辦時,預算增到五十億。以此類推,雅典奧運會備戰四年,中國就要花費兩百億元。最後得到三十二面金牌,那麼每一面金牌就是大約用七億元換來的,「這是世界上最昂貴的金牌。」
作者質問:「海內外華人發起了『希望工程』捐款活動,幫助貧困地區修建『希望小學』。為失學兒童修建一所希望小學的費用不過二十萬元左右,而奪取一枚奧運金牌的成本則要七億元,用這筆錢可建造三千五百所希望小學。如果按每所小學一百人計算,建造三千五百所小學,就能挽救三十五萬個兒童避免成為文盲。如果把備戰雅典奧運會的兩百億元用來辦教育,能夠修建十萬所希望小學,可以讓一千萬個失學兒童上學讀書。假如你坐在領導人的位置上支配這兩百億元,你是選擇奪取三十枚奧運金牌,還是選擇讓一千萬個失學兒童上學讀書呢?」
這個計算的公式當然破綻百出,但是它所提出的問題,卻真實無比。中國的三十二面金牌是怎麼來的?花什麼樣的代價來的?到今天為止,中國的體育制度還是共產國家計畫經濟由上往下貫徹的菁英集中營培訓方式。國家以納稅人的錢,辦理各層體校,投入大量金錢。幾乎所有賽事的得獎者,都來自這個體系。
雅典奧運最閃爍的明星,男子一一○米欄的冠軍劉翔,是怎麼培養的?有一整套的科技器材和專業人員負責記錄、分析他的每一場比賽。一套分析軟體就是三萬元人民幣。訓練人員、分析人員、營養師、出國經費,器材消耗……等等,一個劉翔,大概就是幾百個幾千個「希望小學」的經費。
宣揚國威,還是全民體育?
相對於中國這套所謂「舉國體制」,傾全國之力培養少數菁英的體育制度,西方國家和日本的選手,卻來自全民體育的基礎上。推動全民體育的模範生,是德國,也是日本的仿效對象。德國有將近九萬個運動協會,兩千七百萬個會員,百分之七十的十四歲以上的德國人在自己所屬的運動協會裡終身運動。各形各色的運動協會全屬民間組織,行政和教練,都是志工。以最受歡迎的足球來說,德國有兩萬六千個足球俱樂部,十七萬個足球隊,六百萬個足球會員,從三歲到老年。每一個村子都有游泳池、足球場、體育館、溜冰場等等,對全民開放。
也就是說,美國、德國、日本這些國家的金牌,在有些項目,譬如籃球,是自由市場的運作,大部分卻是全民體育的結果展現。中國的情況是相反的。運動場館很多,但不對全民開放,只供特定少數人使用。體育預算驚人,但不用在國民體育上,只在培養極少數的得獎明星。西方國家競技是為了鼓勵自己國內的全民體育,培養國民體魄;中國競技是為了對外宣揚國威,國民體魄的健全則似乎根本不在思維之內。
真正值得注視的
全面的基礎建設,是一種物質文明,但是物質文明會影響精神文明。在菜市場裡隨地吐痰的人,到了潔淨光亮、現代感十足的地鐵站裡,他就不會吐痰。那長期浸淫於權力的官員,跟世界接觸多了之後,他會醒悟到自己的粗暴。辦一次奧運,與全球握手、對話,北京人會經過一次震撼的文化和文明洗禮。我們可以為北京高興,高興這個城市在幾十年的政治劫難後重新出發,平視國際;我們可以為北京祝福,祝福北京從奧運的籌備裡真正學習到「以人為本」的深刻意涵;我們也可以期待,期待一個更文明、更理性、更開闊、更體貼細緻的北京優雅而從容地走進國際社區。
台灣人從北京籌辦奧運這件事情可以學到的,是中國人面對全球的視野和氣魄,是他做事態度的專心和執著,是他對基礎建設的認真和全面,但是,對不起,絕不是申辦二○二○奧運,或是送二十個孩子到巴西去踢足球。那「萬里長城」美學,正是台灣所不要的。在這個層面,反倒是台灣的小,台灣的土,台灣的以草根庶民為重,值得宏大的北京細細思索。
二○○六‧七‧二十四於台北
【2006/07/26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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